初春,卻再也沒有寒風和雪花,也沒有帶著凜冽和潮濕的寒風,將耳朵吹得發痛,雪朝映著陽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還有什麽,比在這樣的季節,來到熱帶更快樂的呢?位於赤道的英屬殖民地,過半的華人居民,香甜的東南亞食物,沒有一個不是雪朝喜愛的。

因此在學院組織到東南亞獅城的短途訪問裏,雪朝第一個報名。

“不然我就要凍死在法國啦,”她給哥哥打電話報平安,“不過他們的英語還是這樣奇怪,混著福建話。”

現在她和朋友們在海灘上打著牌,幾個女孩子從不遠處過來,剛剛遊完泳,幾個人癱在一起,躲在棕櫚陰影下麵,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馬來半島的一切都與法國如此不同,巨大的蕨類植物,和連綿不斷的小雨,異國的熱帶氣候,加上華人移民幾百年滲透的文化,很容易讓新登陸的外來人,產生困惑。

“下一站是中國了,可我覺得這裏也有很多中國人,有什麽區別呢?”

那是個平常有些傲慢輕佻的法國男同學,雪朝瞥了他一眼,有些瞧不起的:“當然不一樣啦,如果你去了內陸,就沒有這麽多的漁船,還會冷一些,要帶上厚厚的衣服……”

她一說起內陸,便很容易滔滔不絕,那位男同學卻促狹地笑話她:“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同我們一起去中國呢?還可以回家裏看看。”

雪朝突然沉默下來。

學院的老師也這樣建議她,若雪朝能做些翻譯的工作,再加上她對風土人情的理解,去中國的訪學也會更加的順利。因此項目的老師熱烈地邀請她:“你要知道,我們這次的重點就是在第二站呀?你怎麽可以隻去了獅城,就乘船回法國呢?”

雪朝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用“爸爸不想我這麽早回去”來推脫掉了。

中國,那兩個字都恨不得帶上了愧疚和恐懼,讓雪朝拚了命地想回避,但又總是忍不住去掛念它。

漂泊在海外,縱然所有的糾結都落不到實處,但至少那些複雜的情緒,隻是折磨她,並不會有什麽實質的傷害。

可一旦踏上了那片土地,就總要去做個抉擇,該不該彌補做錯的事情。

能不能去見想見的人。

可是她太害怕了,她害怕到連一封明信片都不敢寄給顏徵楠。

雪朝一麵下意識地希望三少沒有恨她,可她心裏又十分恐懼那個答案。

隻是這樣拖著,她還能抱有一絲幻想,指不定哪一日他氣消了,她去同他真情實意地道歉,叫他罵一罵,再不濟打一打,總還有雨過天晴的時候。

若真邁出那一步呢?如果他真的恨極了她呢?雪朝光是自顧自地猜測,便難受地紅了眼眶,於是她很沒有出息地想要推遲這件事情。

推遲到有一天她準備好了,或者更勇敢一點。

她這樣一麵思索著,神色也哀愁起來,叫那幾個同學瞧見了,以為是提起了她的傷心事。

雪朝身旁有一個華人姑娘,是獅城華商的女兒,負責接待訪問的老師和同學。那女孩子偷偷拉了拉雪朝的手,有些體貼地,又跟她耳語:“別難過啦,我哥哥托人給我送來了好吃的,一會到晚上,我偷偷帶給你。”

她是以為雪朝因有家難回而難過,雪朝有些感激地瞧了瞧她,也沒有解釋。幾個女孩又相約一會去吃香甜解暑的小吃,一時間把話題岔了過去。

到了夜裏,那女孩子果然去敲她的房門,遞給雪朝一個小包裹,報紙包得好好的,同她眨了眨眼睛:“有些甜,我吃不大慣,你興許喜歡。”

雪朝忙謝了她,回了房間,聞了聞那個小包裹,有些好奇裏麵是什麽。

獅城雖然離中國很近,可坐船也要許多天了,大概隻有幹燥的小食,還能帶到這裏。

雪朝打開了,熟悉的氣味撲麵,她怔了怔,又對著光線,將包裹完全打開了,看清了裏麵是什麽,她一時沒有忍住,眼淚刷地湧了上來。

是信州的麻烘糕,這味道她再熟悉不過。

她剛來信州的時候,顏徵楠總愛買給她。雪朝喜歡吃甜的東西,街頭的小零嘴,她沒見過,也不介意做工的粗糙,總是很貪嘴,吃得多了,又要被三少帶著去牙醫那裏做檢查。

明明很傷情,明明眼淚都忍不住在眼眶裏打滾,可她卻又不自覺揚起嘴角。好像她隔著一片海洋,終於同那座城市,那段記憶,有了一種關聯,這樣難得,又這樣柔軟。

雪朝捏了一小塊,放進嘴裏。

不一樣的。

獅城太潮濕了,哪怕這麻烘糕,用油紙包了一層,還是讓糕點受了潮,軟軟的,不是從前顏徵楠帶給她的,剛剛出鍋,香脆的味道。

雪朝有些喪氣地把它放到桌子上。

成長裏因為一時的難堪,或者自以為不喜歡的東西,選擇拒絕或者離開,有一天想要找回來,卻多半已經麵目全非。

就像出現在獅城的麻烘糕。

世界永遠在變,沒有誰一直在原地等著你。

連她自己有時候也覺得自己不再是從前那個嬌氣、莽撞的小姑娘了,若真的有一天見到了顏徵楠,縱然他不生氣了,縱然他還留有情分,也不知道會不會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雪朝歎了口氣。

她有些懊喪地,將那糕點重新包起來,像是對物是人非的許多事,無可奈何地放棄。

將它用油紙重新包好了,又胡亂打了個結,雪朝心緒有些煩躁,便很沒有耐心,到了外麵報紙的那一層,她隨手團了團,想要將就著丟在哪裏,卻好像瞥見了什麽,讓她心裏一動。

有些猶豫的,雪朝將那張用來包裝食物的,皺巴巴的報紙抽出來,最後對著台燈的光線,展開在桌子上。

是一張熟悉的臉。

她禁不住微笑,生出一點奇妙的驕傲來。

顏徵楠原來是這樣優秀出名的男子,新修的教學樓裏有他,隨手包裹甜點的報紙上也能有他的剪影,讓她漂洋過海的,還能找到他的訊息。

報紙拍攝他坐在車上,戴著金絲框眼鏡,車窗關了一半,襯著他麵上的那些不耐煩,瞧起來很不好相與。

大抵是記者被驅逐的時候,借機拍下的。

雪朝托著腮,禁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皺巴巴的眉眼。

她方才臉上的淚水還沒有幹,這會傻乎乎的,又忍不住笑起來。

雪朝還沒有見過三少不耐煩的樣子,原來他給人臉色看,是這個樣子的,瞧起來,她歪了歪頭,居然也很不賴。

可他身旁邊的那個女孩子是誰?

雪朝皺了皺眉頭,湊近了去瞧。那報紙實在是有些時日了,又中途輾轉了許多地方,加上攝影技術的糟糕,雪朝怎麽看也不看清。

她隻好去看旁邊的油墨字,希望有一些信息,但那些油墨字也一樣的模模糊糊,瞧得她眼睛疼。

然而有一行字,粗體印出來,瞧得分外清楚,

“顏家三少爺不日將同顧嫣然小姐成婚。”

那團報紙被她展開又折起,反複了許多遍,直到她上了船,躲在狹小的船艙裏,將它扔在不遠處的床單上,還是忍不住抱緊了自己,一麵咬著嘴唇顫抖,一麵忍不住斜眼去看。

雪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這樣衝動,這條消息把她的理智和恐懼一起擊碎了,讓她沒辦法拖延和逃避,也顧不得自己到底想做什麽,更不管這樣做有多荒唐愚蠢,天一亮便跑到項目的老師那裏,編了個亂七八糟的借口,說自己臨時決定去中國,幫忙翻譯也好,自費行程也罷, 請帶上她到下一程的訪問裏。

原本定下的行程,不過兩日便要離開獅城,前往中國了,她平日裏都是個討人喜歡,又頗善解人意的學生,突然胡攪蠻纏起來,將負責的老師都嚇了一跳。到了最後,雪朝自己百般周折,聯係了哥哥在獅城的朋友,竟然真的臨時加了一張船票,總算是讓她安定了一些,在出發之前,沒有再去頻繁騷擾項目的老師。

帶隊的老師笑話她:“瞧你這個樣子,倒不像是去訪問的,像是要去會情人。”

會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