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不地道,將給別人的禮物送出去,真是活該!雪朝在心裏惡狠狠地吐他口水,更覺得自己不該同他再抱什麽期待,從前那些,不過是她還認不清,加上隔著一重大洋,兀自替他美化罷了。

三少同她遞來了一份文件,雪朝瞥了一眼,便猜到了是什麽。

她麵上無動無波的,平等對立的兩個人,坐在桌子兩端商討,紙質化的契約,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顏徵楠同她解釋:“我已找人看過了,也寄去了一份給你父親,你如若信不過,也可以找家裏人看一看,再簽字。”

離婚協議確然是要好好審閱的,不然吃了悶虧,還要連累家裏人。

可那是法治國家的事情,在這片土地上其實不怎麽行得通。

雪朝挑了挑嘴角,不願意辯駁:“我知道了。”

她是個睚眥必報的,顏徵楠傍晚當著顧嫣然的麵,對她的漠視,現在又來做什麽君子之禮,連離婚協議都早早準備好了,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來同她好聚好散。

那她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多說什麽,都是難堪罷了。

縱然雪朝知道自己會有一段時日後悔自己答應得這樣幹脆,可她並不想到了最後,還哭哭啼啼的,半點自尊心都沒有。

三少似乎沒有預料到她這樣,沉默了一會,又敲了敲桌子,似乎在緩解某種緊張。

他吐了口氣,不曉得是覺得麻煩,還是覺得終於可以釋然了:“我已找了人,後日便會送你到上海。”

那真是十分周全,從此他們之間便再沒有什麽幹係了,雪朝也不必再打著什麽妻子的旗號,去叨擾他。

她點了點頭,似乎也覺得自己一個人去上海,確實並不妥當,於是便也很客氣:“多謝。”

雪朝偏頭看了眼書房外麵的藤蔓,這一刻她害怕了許久,終於還是來了,但似乎並沒有自己以為得這樣艱難。

人總會以為這樣的事情絕不可能發生,或者一旦發生了,便該兵荒馬亂,驚天動地。

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春天夜裏的風,舒緩而溫和,藤蔓冒出的綠色的,新的小芽。

到了夏天,他們會變成墨綠色,象征著更成熟、更旺盛的生命力,他們的足跡會覆蓋許多地方,也許是信州,也許風會把他們帶到別的城市,甚至別的國度。

她還很年輕,她有犯錯誤,並扭轉錯誤的機會,一場失敗的婚姻,一份錯誤時間的喜歡,一份已然失去了的體貼,都沒有什麽,未來的日子還很長。

雪朝轉過頭,吸了口氣,像是終於決定邁向新的地方,她站起來,似乎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

她沒有看顏徵楠,自顧自拉開椅子:“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就回去了。”

雪朝覺得自己得體極了,到了最後也沒有失態,沒有多看三少一眼,雖然錯過了最後看一眼他神情的機會,但總歸沒有丟合家的臉。

哪怕打開書房門的時候,她都竭力要做個高傲的大小姐,決不讓自己哪一個步伐淩亂了,或者哪個頭發絲透露出來她有半分傷感。

可是雪朝出了書房,躲開了丫鬟們的目光,走回到庭院的長廊,微弱的燈光下,藤蔓的陰影籠罩了她,再沒有人會看到她,她也不需要假裝自己無堅不摧。

她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她有些無措地,握住自己的手,想要給自己一點力量,不讓自己全身這樣顫抖。雪朝將手疊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裏是所有難過堆積的地方,太沉重了,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不想哭。

可是她隻是不想在這裏哭,雪朝提起了裙擺,突然奔跑起來。

風吹過了她的頭發,藤蔓的枝葉在夜風裏沙沙作響,像植物也有泛濫的同情心。

雪朝咬了嘴唇,告訴自己,再多忍耐一些。

信州,信州總還有她可以安心哭一場的地方。

晚上八點,周蘭剛剛吃完晚飯,有仆人找她,說有位合小姐要見她。

她隻知道一個合小姐,卻並不該在信州,周青有些狐疑地,但還是去了前廳。

站在那裏是個麵色有些蒼白的女孩子,眼角的一點紅色,似乎暴露了她沒有看起來那麽鎮靜。

果然那女孩子見了她,便撲過去,抱住了周蘭,然後“哇”地大哭起來。

周蘭怔了怔,終於回了神,一麵拍著她,一麵說著:“怎麽了呀?這樣難過?”

難過的像積蓄了許久的委屈,終於爆發了。

再也停不下來。

雪朝吃了一大碗的牛肉麵,狼吞虎咽地,什麽儀態都不顧了,反正也沒有人會在意。大塊的牛肉給了她一些氣力,也讓她的胃不再隻是那些苦澀難熬的東西,被食物溫暖了一些。

從前她最討厭吃麵條,因家裏總歸吃米飯多一些。

可這個夜裏,在周蘭的身邊,這樣安全,這樣可以舒展自己,雪朝一麵揉著自己圓滾滾的肚皮,一麵愜意地打了個飽嗝。

有丫鬟端上了麻烘糕,她卻仿佛見了仇人,頤指氣使,帶著怨氣:“我要把信州城所有的麻烘糕店都砸了!”

周蘭卻不知道她離開信州一年,便如此威武了,可雪朝很快便因為想起了什麽,又紅了鼻子,躲進她的好朋友懷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她看起來這樣可憐,好像一隻被欺淩的小狐狸,終於找到了一處安全的蔭蔽,讓周蘭也覺得將她傷害成這樣的人,十分可惡可恨,非要替她出頭不可。

聯想了城裏的風言風語,周蘭更覺得顏家的那位,忒不是個東西,她怒火燒起來,便做了決斷,又轉頭對丫鬟道:“去,去同顏家三少說,我親自送合小姐去上海,再不必他費心。”

如此他們便連最後一重羈絆也沒有,三少也不必管她有沒有平安抵達上海。她去上海,還是法國,都不關他的事了。

雪朝吸了吸鼻子,將自己的臉埋在周蘭的膝蓋上,她走之前,已將該做的都做了,再沒有別的什麽了。

信州這個城市,果然同她很不對盤,雪朝有些嘲諷地挑了挑嘴角。

她的好朋友揉了揉她的腦袋:“去吧,洗個熱水澡,我們好好睡一覺,再不管那些煩心事了。”

到了深夜,雪朝躺在周蘭身邊,卻如何也睡不著,不知怎麽的,她想起那支雪花簪子。

那簪子便這樣躺在三少的桌子上,雪朝兀自腦補了顧嫣然是如何將它退回來,破口大罵的,如此她生出了一點憐憫心,好像這隻簪子,是因為從前被合雪朝戴過,才會受這樣的委屈。

她覺得自己的推測合理得很,若不是被人退回來,顏徵楠怎麽會把她的簪子放在桌子上呢?

現在顧嫣然不要它,顏徵楠大抵也不會要它。

多可憐,指不定要被扔掉了。

從前雪朝喜歡什麽,便是真的雪花做的簪子,合家也總會有辦法弄來,若她真的舍不得,可以找人再打支一樣的,

可是雪朝很想把那支簪子討回去。

她又翻了個身,皺了眉,製止自己。

顧嫣然不要的東西,她還討回來,不是很可笑麽。

周家離顏徵楠新居的距離,並不是很遠,雪朝趁著夜色,一麵小心地一路小跑,一麵暗自罵自己沒有出息。

可那是她的東西,她在心裏給自己找借口,這是商人的本性,管它後來到了哪裏,是她的,就是她的,她合雪朝出師有名,就是要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

夜裏的風有一些涼,她卻瘋魔了一般,滿腦子都是自己的簪子,甚至頗準確地記得三少家的路線。

等她氣喘籲籲地到了三少府邸的大門,門口的仆人似乎有些驚訝她會在深夜一個人回來。

雪朝衝他點了點頭,信口胡謅:“我忘了行李在客房,”她頓了頓,又道,“夜深了,我拿了就走,不必通報三少。”

那仆人恭敬著,領著她進去了。

雪朝便這樣裝模作樣地往客房走,瞧著四下無人了,又一抹腳,往庭院溜過去,因隔著一個院子,便是三少的書房。

希望他還沒有把簪子丟掉。

雪朝躡手躡腳地,瞧著書房似乎沒有什麽人了,才潛進去,順著記憶去找,可是原本書桌筆擱旁邊的雪花簪子,卻不見了。

她有些懊喪,心裏又希冀是被顏徵楠收起來了。

一個簪子,多少值點錢的,以後打賞下人也好,怎麽也不會丟掉吧?

可他會放在哪裏呢?

從前三少也喜歡藏東西給她來找,然後很厚臉皮地說自己是聖誕老爺爺,雪朝輕手輕腳地去翻他的櫃子,甚至想要把書櫃裏的邊邊角角都找一找,卻都一無所獲。

夜裏很靜,並沒有丫鬟和仆人,她自個快要把他的書房翻了個底朝天,心急又煩躁,憑空裏一聲清脆的聲響,讓雪朝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桌子下麵去躲。

過了一會,似乎沒有聲響了,仍舊是寂靜的夜,安靜的書房,她探頭探腦地,又疑心是顏徵楠風水選得不好,夜裏有什麽髒東西,偷偷地飄進來了。

這便讓她很後怕,更加懊悔自己不該大半夜跑過來。

方才雪朝滿腦子想著簪子,都沒有想過半夜三更,一個女孩子跑在大街上,是多麽的危險。

雪朝爬出來,很苦惱自己要怎麽回到周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