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輪回

說是不再怪梁函韻,但心底總有種莫名的痛楚在撕扯著他,楊小強就感覺整個天地都是旋轉的,足足旋轉了九十度才停下,床邊的牆壁仿佛已經移動到了他的上訪,然後準備重重地壓向他。

他不是一個不堅強的人,以前也不是沒有失戀過。

但從來也沒有愛得這麽深,這麽持久。

他愛的痛楚,像流動的火,已經燃遍了他的全身,似乎要把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燒盡。

從頭到腳,從頭到腳。

這一天,每當他想忘掉的時候,梁函韻那張熟悉的臉龐,卻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好似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她偏著頭,眼神是那麽溫柔,那麽楚楚動人。

楊小強的雙眼逐漸地模糊起來,晶瑩的淚珠似乎又要溢出眼眶。他的腦海有些空白,一時間有些分不清這是夢幻還是現實,他努力地睜大雙眼想要看清楚梁函韻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卻怎麽也看不清,而電腦上客觀存在的絕情信一遍有一遍地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整個一天,他就這麽忽夢忽醒,時常能看到梁涵韻那美麗的臉,幸福的嘴唇,以及會說話的大眼睛。

但是那封冰冷的絕情信,宛如一片寒冷徹骨的冰水,一點一點地淹沒楊小強的腳背、膝蓋、胸口和脖子的時候,楊小強感覺他的身體由下而上一點一點變的冰冷。數不盡的眼淚不停地流淌著,那是愛的不甘。

然後楊小強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地倒在**。就好像身體的溫度、營養、乃至精氣神幾乎全部都被梁涵韻那冰冷的眼神吸走,隻剩下一副近乎枯竭的軀幹被人拋棄在這潮濕吵鬧陰暗無光的出租屋裏。

躺在那裏,楊小強問著自己:“這,難道就是我的宿命嗎?”冷漠泛濫的世界,沒有信仰的官員,嗜錢如命的老板,混吃等死的米蟲,得過且過的迷失者,以及冰冷的愛情懲罰,這就像一個輪回,無論走多久多久,楊小強都要在這個輪回裏轉。有時候他以為走出去很遠很遠,其實又回到了起點。

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就以為走出去了,畢竟和鄉下那偏僻的山脈脫離,可是大學生涯沒錢的困擾與兼職工作的艱難一直存在,他又懷念起泥土的芬芳和親人的關懷。

畢業後他以為走出去了,但高不可攀的房價與低得可憐的薪水讓他成為了漂泊一族,沒有根的浮萍,隨著金錢世界的汙濁搖**而隨波逐流。

直到他遇到了梁涵韻。

梁涵韻,多麽可愛的名字。

想起從前的梁涵韻,楊小強深吸一口氣,仿佛聽到了樹葉的歌。然後在汙濁肮髒的金錢世界裏尋找到了生命之樹的影子,影子雖然橙色發灰,卻像音樂一樣浸遍他的全身,然後在那暗淡的橙色顏色裏,楊小強仿佛看到了生命之樹在生長:長高,長高,枝條一條一條地抽出來,向著藍色的天空展開懷抱。

但這一切,都隻是一年的存在。一年後的今天,楊小強再也看不到生命之樹,再也看不到生命中的春天了。而梁函韻身上所帶來的音樂,也都是充滿混亂狂熱以及嘲笑不屑的紅色味道。

在楊小強心裏,以前的梁涵韻身材婀娜,曲線曼妙,目若秋水,翩若驚鴻,似浮光掠影般輕靈,行走間飄起一縷芳香,但現在的梁函韻,卻讓楊小強聞到一股紅色的血的味道。

那是愛情的血。

梁涵韻就那麽輕飄飄地結束了她與自己那長達一年的愛情。

而自己卻還在為愛的屍體拜祭,猶如黛玉葬花般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誰讓自己沒有錢也沒有權,無法給梁涵韻提供優質的上等的生活。

生活就是這樣的現實,甚至是無恥。

可人還得活下去啊。

痛苦中,他需要尋找發泄的渠道。

就那麽顫顫抖抖地翻起了那本封麵的已經泛黃了的《滄浪之水》,那是他進入官場前認真準備的精神食糧,書中的池大為,也許能給現在的自己些許安慰。

他翻到了池大為被屈文琴甩的那一段:

說到高貴,這個世界隻有一種高貴,上去了不高貴也是高貴,下來了高貴了也是不高貴,高貴不高貴要看現實,不能看自己的感覺。

你要看清形勢的嚴峻性,人一挫就是幾年,幾年以後還有機會輪到你?

會有人給你動手術的,到時候別人不換你自己也會換,不過那時候就太晚了,看你這一輩子怎麽辦?

“是啊,”楊小強在心底念叨著自己,“梁涵韻不就給我動手術了嗎?”

她一定是看清了我心底的執拗倔強,不肯屈服於豬人狗人的所謂骨氣,因此她決定離我而去,而不僅僅因為我放棄了第三次公務員考試而屈就於一個事業編的角色。楊小強心裏頭想著:相處一年了,梁涵韻太了解我了,她已經知道了我就那個破樣子了,沒什麽大發展了,所以她虛與委蛇了一段時間,最後決定就這麽一走了之。她已經看透我了,看透我的性格弱點與注定的悲哀結局。

否則,如果知道我還算得上是一個潛力股,她就怎麽會走得這麽決絕,把這一年的感情放棄得如此徹底?

第二次公務員考試,她還提醒過我要送禮呢,我就那麽死硬死硬地拒絕了,我說要相信黨相信組織,我說不可能每次麵試都遇到的是貪官,我說可能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呢等等,我就那麽拒絕了她的建議,我當時咋沒注意她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呢?

楊小強沉默了一會,內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處像有一把刀衝出來,橫衝直撞,逐漸把他對梁涵韻的留戀慢慢砍斷。如果不徹底地改變自己,如果不能讓別人感到自己是個可塑之才,前途可期,難保自己找的下一個女孩就不是梁函韻,就不會不辭而別。

現在想想,人無論生在哪裏,經曆過什麽,遇到哪些人和事,轉過多少彎,歸根到底,還是為了一個活字,活得好點,有自尊點,也要讓身邊的女人活得好點。人家嫁給你就是為了過得更幸福,否則人家幹嘛找你?

想起來,楊小強覺得梁涵韻的要求並不高,無非是想讓自己成為一個有前途的公務員,或者至少感覺到會有前途。換做另外一個物質女孩,早就希望自己有科長、局長這樣的硬邦邦的頭銜,或者成百上千萬的物質財富。

歸根結底,有錢或者有權才是最實在的,至於愛或不愛,那都是太輔助的東西了。而現在的楊小強,恰恰是既沒有錢也沒有權。

市場經濟下的社會,沒錢沒權的人走到哪裏都免開尊口,更別說守住自己身邊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了。

楊小強一遍一遍地舔舐著自己身上的傷口,也許有的傷痕一輩子也消弭不了。

就這樣痛苦得煎熬到了上班時間。

他從被窩裏勉強爬出來,簡單洗漱一下,就急匆匆地上路了。

梁涵韻給他割得傷口又深又長,以至於他完全沒有了胃口。

他工作的地方是在天都市。

這是中國海邊的一座二線城市。

楊小強挪動著近乎灌了鉛的雙腿邁進了天都市紫洲高新區行政審批大廳。

行政審批服務大廳是政府的一項便民措施,讓老百姓可以一站式解決所有的問題,而不用到處跑不同的部門。行政審批服務大廳每一個窗口都對應著一個相應的部門,理論上老百姓隻要找到相應的窗口,就能解決相關政府部門的問題。

行政審批服務大廳裏,有他即將接手的新崗位——安監局首席。

所謂的首席,就是在行政審批大廳中承擔主要責任的人員,換句話說,就是行政審批上一旦出了問題,承擔瀆職罪或者濫用職權罪,要進法院的人就是就是這個首席。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現在政府追責非常嚴厲,一旦出了問題,非但身為安監局首席的楊小強要被追責,而且按照追責三級的要求,楊小強上麵的科長、副局長、局長都要因此承擔領導責任。

所以行政審批大廳的首席,是一些老科員並不願意幹的差事,這個差事一直處於密集的監控之下(行政審批大廳到處都是監控),不要說什麽所謂的灰色收入了,就是對老百姓傲慢爭吵,在監控的鐵證麵前,你也會被處理。

還在三天前,接收這個工作的時候,楊小強是很坦然的,甚至有些高興,因為他覺得從那一刻起,他就真正地承擔起一份責任,真正可以為老百姓做點什麽了,而不是一直在科室裏麵接打電話,複印材料,準備會議等等,做些中專生都可以幹的雜活。

可是這三天發生了太重要的事情——梁函韻走了。梁函韻是因為自己沒錢沒權沒地位沒前途走的,幹這個行政審批服務大廳的首席就有錢有權有前途嗎?

未必。

楊小強清楚地記得,安監局趙強局長給他安排行政審批大廳工作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下午,趙局長先是簡單寒暄了幾句,問楊小強在科室工作感覺如何,有沒有什麽不順心的地方,然後有意無意地提起,安監局在行政審批大廳的現任首席於偉,經常跟大廳負責人請假說回局裏有事,而實際上他又沒回局,不知道去了哪裏。

行政審批大廳,是不能離開人的,換言之,你要離開,隻要超過15分鍾,就必須向大廳負責人請假。而那位首席於偉,以回局處理事情的名義經常請假,卻並沒有回局。

在政府工作,千萬不要說謊,如果你說謊,後果很嚴重。

在局長麵前,當時的楊小強自然地表露了願意去行政審批大廳工作的想法。他覺得,局長既然找了他,說明局長對自己是信任的,相信至少,自己不會說謊,至少,自己不會不假外出。

局長說話,有時是說得很透,有時是點到即止,這次想讓他過去替換首席的想法,局長對他是點到即止,而他剛好順了他的意。

可是三天後的現在,楊小強的心態變了。

梁涵韻已經給了他一刀,讓他知道沒錢沒權的下場有多麽悲慘,談了那麽久的女朋友說分手就分手了,沒有人在乎你的付出,隻在乎你到底有沒有前途。

安監局在行政審批大廳的首席到底有沒有前途?

按道理說是沒什麽前途的。因為安監局主要工作是行政執法,是到企業監督檢查安全生產情況,行政審批隻是次要工作。

不過首席畢竟是一個擔責任的崗位,換言之是重要性強於在科室打雜的崗位,這對於沒錢沒關係的楊小強來說,已經是進步了。如果總在科室裏打雜,就更沒前途了。

楊小強抿了抿嘴唇,在心底暗暗發力,先從行政審批服務大廳首席這個零開始,一步步努力,從零到無窮大。